衔檐

零杂细碎

我家已经从老屋搬出来住进新屋很久很久了。


新屋是当年我大姑妈挑的砂石,二姑妈混的水泥,我爷爷砌的砖。起的是四层的水泥房,做水电和硬装时凿水泥的声响如天雷,我父亲那时候高考,在老屋里听新屋的声音,爷爷并不认为高考有多重要,只觉得赶快搬出老屋更重要。于是父亲最终在嘈杂中用遗憾填满了高考卷。


那时回老家,我对老屋又好奇又惧怕,喜欢站在楼梯上不眨眼的盯着那茅草和瓦叠出来的屋顶,那些碎瓦杂草上又在阴雨时长出蘑菇,爬满青苔,再生新芽,我很想去那上面数个究竟,但又总念起吓唬人的故事,老觉得里头有会挠床板,一口吃掉我的神鬼。


那是黄泥和了细草打出来的泥房子,碎石和泥土胶合在一起,时不时有冒出来的干草,像荒原上的两点芜茗。


从踏进去就似乎已与外界分划两地,老屋遮天蔽日,里头黑得离奇。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,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房梁,以及焦黑的木质家具。空气中是木质的气息,那是它们主人的呢喃与叹息,它们恪尽职守,于岁月中驻守了太久,最终好似又生了根在此地,如今沉淀了人们不愿去读懂的感情。


最初老屋里是两家人。一家是我们家,另一家是十八嫂他们家。


十八嫂虽然喊作嫂,但其实她同我爷爷一个大小,只不过是因为我爷爷的爷爷在他们那辈年龄小,这一代代错落下来,就以致于我们全家辈分在宗族亲戚中都大的情景了。


说起这个来一点都不夸张,我侄女结婚时我是被抱着参与的,我侄孙满月酒时我弟弟还没出生,现实版的“叔叔被侄子打哭”。


十八嫂他们家先从老屋里搬了出去。因为她的儿子赶了打工热潮随了时代涌进城市中,一下就起了四层高楼,就在老屋后门一出的地方。


而我爷爷那时候有四个孩子要养,还有自己父亲的一干兄弟也需要孝敬,穷得叮当响。那年头都是煮了面条当菜来送饭,二姑妈端面时摔过一回,面条铺了地板都舍不得丢,抓回了碗里拌了黄泥也可以下饭。


直到后来,大姑妈开了摊子卖了菜,二姑妈开了小商铺,我爷爷这才有了起房子的底气。


只不过那年年底我们家还是买了块很肥的腊肉挂房梁,谁要出去拜年,就拿它抹抹脸,油光满面的,见人都威风。


老屋在两家人都搬走之后,沉默地伫立在两家新屋之间。它矮小,灰黄,与身边两个巨人构成了一个“凹”字。


但其实两家都与老屋十分近,不若就说是倚靠着老屋起的新屋都不过分。我小时候学着烧火盆时,便是一脚顶着老屋的黄泥墙,一脚踩在我家侧门的门槛上生的火,松针点燃的味道和着冷风从两家中间的窄道钻进肺里,浸透我的五脏六腑。


虽说两家都已经不住在一起了,但祭祀仍然是两家一起到老屋进行。每年过年时便带了烧肉白切鸡果酒去到那黑黢黢的老屋中,扫去案桌上一年的灰,点上红蜡烛和香,在墙前叠好黄纸,奠三次酒后离去。


老屋的墙上有栈道式的悬廊,是摇摇欲坠的木楼梯向上通,栈道上是木神像与碑位,供奉人是要上去祭拜才成的。栈道两头都有,只不过另一边通上去的楼梯朽烂了,要去拜只能走过房梁才能过去。


老屋里神奇得很,似乎可以吞噬一切光亮。我小时候胆小,那三把三根红蜡烛点亮的只有豆大,香又把老屋填得云雾缭绕。大人们要上栈道祭拜,而我害怕不敢上去,又不敢留在地上,就算他们留了所有的手电筒给我,我也觉得照亮不了我身边任何一个地方。我闭着眼睛大喊大叫,又哭又闹,祈祷他们能快点结束带我离开。


等我又再大一点了,我有了胆量上楼,黑暗之中,我在房梁摸到了一串铜板。


“这是镇邪用的。”


十八嫂说道,她手很快,从上面解了一个铜板下来,塞到我的手里。


“也许你用不上,但拿着总是好的。你带在身上,也能辟邪。”


算命的说我命重,杀破狼占得差不多,算凶的一种。说来怪,我从小未受过鬼神之犯,偶尔一两件事也只是天眼未愈罢了。打小身体不好,大疾小病不断,命硬着从鬼门关打了好几个转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。我还特别招老人和小孩喜欢,是那种“一眼缘”,据说是他们认为我身边鬼神不近,干净。


我本人就很辟邪镇鬼了,送一个小小的铜板,像是无用的玩意了。


我们两家关系很好。每年我家收莲藕和马蹄时,都是十八嫂家闲时,每到这时十八嫂都会来帮忙。马蹄要去了皮价格才卖的好,那时可没有刨刀这种说法,十八嫂是拿着一把短柴刀削的皮。她这个外家人竟然因此练成了个快手。


过年回家时,两家也是一同打白糍粑。下力气的是我堂哥阿韬与他们家小儿子阿炜,不过经常是打到一半两人便偷去了大排档。年夜饭后的酒局与牌局,也是我们两家的聚会,大人们忙着搓牌与拼酒,我们拉着手在老屋边上点跳猫,摔板炮,数着鸣响的花火,跨过年关。


我特别喜欢吃年糕,是那种红糖年糕。在那个时候做一回红糖年糕,光灶台的火就得亮十个小时以上。大人们要忙,于是我在柴房里看火。


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天哥。


那个时候天哥还没一岁大,才在黑黑的柴房里见到我就伸手要我抱,不抱就闹;不见我就哭,见我就笑。后来会说话了,一口一个“小娘仔小娘仔”的叫,恨不得变成小件,被我收在口袋里带走。


我坐在那看火,他也就陪着我看,于是我便就这着炉口烤白糍粑哄他吃,就着灰火埋下红薯,等到年糕快蒸好时,那些红薯也刚好烤到流油。


每次送天哥回去都要路过老屋里,其实我很害怕,始终没有胆量探查它一遍,每次都是抱着天哥跑着去,又跑着回,生怕慢一步就万劫不复。


但还没有等到我能仔细看看它,它便先没落了。


那年我家遭了盗贼,阿韬守在门口睡。那是一个暴雨夜,只听一声巨响,惊醒的阿韬打开手电一照:银光闪闪的雨幕中,老屋终于拥抱了它的母亲——大地。


我回去的时候,已经被清理干净了,只剩下了四面的泥墙角。


就连最后的泥墙角,也被父亲挖了打红薯窑,里边窑了三只十八嫂的老母鸡,招待我们这些城里回来的“稀罕客”。


我看着敞亮的那一方土地,恍惚不已。原来隔离天日的老屋,也不过就是靠了这二十多平方米的地方养育了两家人。


老屋曾经的地方很快就被十八嫂用石板铺平了,挨着自家在平板上搭了窝棚,里边做了灶台和摩托车篷。我家也因为柴房失修,在那搭了灶台,后来因为父亲带回来的现代化灶台闲置了。


再后来,我家要修房子了,老屋所在的旧址也就成了最大的争议,两家老人没谈拢,于是我回去时桌上连个谈起十八嫂家的人都没有了。那时我望着十八嫂家门前的玩具汽车,掐着时间数天哥什么时候会来。


但他再也没有来过了。


父亲似乎是不甘心,他去了十八嫂家一趟,一天后才回来,脸也一天没有表情。


从那以后他们便形同陌路,像从未熟络过有过过往一般。他们极有默契的,也不觉得突兀与奇怪,似乎这段关系有或没有,也从来不重要。


但我仍然觉得白糍粑还是昨夜烤的,天哥是我才哄走的;此时喝醉的阿炜被阿韬扛回来,在家里呼呼大睡;十八嫂在我家火盆前,夸我的火烧得不错。


魂悸魄动之间,我竟然站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暴雨夜,看着那老屋颓圮,分崩离析,土崩瓦解,最终于沉寂中死去,我看着那一片废墟,喉头苦涩,竟一个字也出不来。


多年前的那个暴雨夜,所有人都醒来了。但似乎如今被惊动的只有我一个人。


但或许是也只是我是唯一一个看向老屋,看向那片废墟的人,而其他人,都又再闭上眼睛,裹紧了被子,希望能过了这一个雨夜。


他们三缄其口,沉默不语,以此埋葬了那段烟火。这一切又一切,似乎只在我这里被记得了。


而在我才记事的弟弟那,更是从来如此。


只有命轻了些的他手上的那串辟邪手链上,那一枚铜板,与我记得那座老屋。


才听说的,十八嫂上街买菜,掉了东西,我大姑妈唤她提醒,她只沉默着拣了东西,闭了眼睛,转身,走向回他们家的路。

评论(1)

热度(6)